到紐約,走訪捕蝶人
--散文家王鼎鈞先生訪問記
廖玉蕙
2001.09.14.
到紐約,走訪捕蝶人王鼎鈞先生。
捕蝶得有千手?看完《千手捕蝶》裡像禪偈般紙短味長、處處閃現智慧火花的文字後,我們終於如願在盛夏的法拉盛城拜訪了作者王鼎鈞先生。在他的寓所、在法拉盛的餐館內、在交通繁忙的紐約街頭,我們與他兩度會面,俛首聽他字字珠璣的言談,見他彷若久經歲月磨難後再世為人的透徹通達,終於了然捕捉靈感、冶煉精準、雋永的文章,豈止需要如觀世音菩薩般的千手千眼?
廖:王先生一生輾轉流離,由大陸而台灣而美國,心境自然隨居處的變異而有所不同,可否談談其間心情的轉變。
王:我這一生的經歷算是很齊全:抗戰、內戰、台灣戒嚴時期、紐約移民。抗戰時期,有四年多的時間在日本佔領區生活,打過游擊,有三年多的時間在國民政府治理的地區、所謂大後方生活,做流亡學生。後來參加軍隊,經歷內戰,輾轉東北、華北、京滬,全家離散,還一度做了解放軍的俘虜。1949到台灣,政府對被俘歸來的人猜防很嚴,我又做了言多必失的作家,憂讒畏譏,一言難盡。回頭看來時路,幾十年大寒大熱,情感波動甚大,很難理出頭緒。大致說,情感傷人,我用思想承接,不用情感回應,減輕撞擊。約略可分三個時期: 第一期,迷戀大我,輕賤自已,否定個人價值,崇尚紀律,讚歎慷慨犧牲,常思改變大眾的觀念 性,可稱為「瓦器時代」。如從作品中找痕跡,可舉《怒目少年》為例。第二期,知道做人做事是一個漫長的細緻的工程,追求知識品德和韌性,健全自身優於指責他人,可稱為「瓷器時代」。如從作品中找痕跡,可舉〈人生三書〉為例。 第三期,發現人的極限,人生的功課在對內完成,過濾人生經驗,提高心靈,自身仍為瓦器,但其中貯有珍品。如從作品中找痕跡,可舉《心靈與宗教信仰》為例。(此書為《心靈分享》之增編改版。) 以上順序,先治國平天下,再修身齊家,最後正心誠意,似與大學之道逆反。
廖:王先生的文字如詩,雖充滿意象,卻並不難懂;但近年來若干作品如《左心房漩渦》、《千手捕蝶》,或者是為實踐所謂的「冰山理論」,我在教書時,常有學生反應不易看懂。可否請教創作當時是刻意為之?或信手拈來?如果是刻意,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刻意做這樣的改變?
王:1945年,我的文章第一次印在報紙上,如果從那時算起,我已寫了五十五年。時間這麼長,環境世局在變,文學思潮在變,我的生活經驗和對人生經驗的解釋也在變,我的文章怎能不變?內容既然變了,形式的變化也自然一同呈現。
試舉《左心房漩渦》為例。1980年中國大陸對外開放,我觀望了一陣子,確定海外關係不致傷害親友,就寫信回國大索天下,向故舊印証傳記材料。當時所收到的每 都使我非常激動,這種類似死而復活的激動,類似前生再現的激動,必須用另外一種形式表達,而且迫不及待。所以《左心房漩渦》在自傳《昨天的雲》之前寫成,面目腔調和《昨天的雲》不同。至於說難懂,我在六十年代初期也說現代畫難懂,所謂難懂,真實的語意是不喜歡、不接受、不共鳴。我想您的高足說我難懂,恐怕也是如此吧,這是我應該受到的報應。
廖:有一位文評家說您寫的遊記《海水天涯中國人》,不寫山、不寫水,寫的都是「中國人的眼淚,中國人背上的一根刺」,您覺得這樣的解讀說到了重點嗎?
王:1979年,我從台灣出來到南美,是心情最壞的時候。那一次,王藍先生組成以畫家為中心的團體,訪問南美。畫家注重自然美,我偏重人文社會現象。感受很深的是看到瑪雅文化的覆滅,為中國文化擔憂,那時中共還沒有悔改。我也寫了文章,輯成一本書,叫《海水天涯中國人》。但是沒有好好發揮,膽子小,心也太亂。
廖:從《開放的人生》《人生試金石》《我們現代人》的所謂「人生三書」開始,一直到《隨緣破密》為止,您一直,在文章中不諱言人間的詭詐虛偽。雖然有人以為文章真實的呈現世界,有助於年輕人及早認識世界是可喜的現象;可是,也有人因此批評您提早教導年輕人世故是殘忍的行為,讓他們太早失去天真。您自己是怎麼來看待的?而您寫作的動機又是如何?
王:我寫《隨緣破密》的時候,超出了青年修養的疆界。我不能永遠局限在它裡面。人生大致可分四個階段,第一期是獸的時代,只知有自己、不知有別人,只有慾望的滿足,沒有道德上的滿足,,像野獸一樣;第二時期進入人的階段,長大受教育,知道人倫關係,知道自制,知道愛人,學 共同遵守的規範。其中有些人能力特別強,便進入第三階段:英雄時代。英雄為成就他的事業,不能溫良恭儉讓,不能像在合唱團裡唱歌,他另有一套法則,那套法則和以往我們所受的教育是不一樣的;等英雄成功後,就必須轉型為第四個階段-聖賢。如果英雄不能進入聖賢,就會成為特別大的獸,正所謂「不為聖賢、便為禽獸」。我的人生三書,講的是怎麼做人,照那個辦法,當不了總統,卻可以成為很好的公民。但是,人間另外有一套,雖然不明顯,卻是存在的。《隨緣破密》就是要點破那一套,希望第二種人了解第三種人,也希望第三種人做第四種人。「江山代有英雄出,各苦生靈數十年」,他就是有了!既然有了,總得有個辦法哄著他、求著他,甚至威脅著他,叫他升級。但願他頭上有天,性中有善,知道長進。我寫了這麼大的一本書,可能理念表達還不夠痛快淋漓,就等著將來有人繼續發揮吧!
廖:近年來,台灣的散文創作出現許多「出位」的作品,(即散文寫得像小說,或詩寫得像散文。)最常見諸文學獎的比賽裡,以致引起許多人的批評,認為這是為得獎而取巧的作法。您對這樣的現象,有什麼樣的看法?你讀過那些作品嗎?
王:「散文的出位」,好一個精釆的標題。五十年代之末,六十年代之初,我為散文尋求厚度密度和象徵性,向小說戲劇取經借火。七十年代,有學問的人告訴我西方正興起“文體之綜合“。說到文體的綜合,詩人和小說家偶而也有出位的現象。編過副刊,愛登詩人寫的散文,他們的散文有特色,其特色由詩而來,現在我馬上想起余光中。我也常請小說家寫散文,他們的散文有特色,其特色由小說而來,現在我馬上想起端木方。有人說,(恕我忘了是誰說,)他們不算出位,他們是「越位」這個說法也很好。他們的越位也許是當行本色、自然流露吧,我的出位則是一個努力的方向,跟當年學寫小說有密切關係。概括的說,我曾進入小說的城堡,不能久駐,臨行時帶走了一些家當,另立門戶。下面再作交代。「出位」與文藝獎的關係我不清楚。現在我讀書少,記性差,有一個印象,散文出位很風行。杜十三的文章如電子音樂,既似管樂,也似絃樂,如果單以管樂作比,既似木管樂器,也似銅管樂器。莊裕安出入千門萬戶,游走自如。亮軒筆下,文體的界限有時是見仁見智的不定線,得心應手,走向“法非法“的境地。簡媜諸體雜揉,五色燦爛,難以逼視。這些出位的作品,我猜都是有意經營的了。
廖:目前,文壇有許多顛覆性的創作,後現代、魔幻寫實.等等,有些人甚至以寫出詰屈聱牙作品為高,文學陷入深奧難解的境界,以致引起許多讀者的抱怨、以為故示詭秘;可是,也有人認為有更多元的嘗試,也是多元社會的常態,是一種創意的呈現,將使文學更形繽紛多彩,值得鼓勵。您的看法為何?
王:新的嘗試應該被允許,甚至被鼓勵。藝術必須創新,創新可能失敗,但是,守舊一定失敗。文學家得冒這個險,賭這個博。為了創新,天變不足畏,人言不足卹,祖宗不足法。社會不一定鼓掌,要讓路給他走。聽說台灣有句話:「進到賭場就要坐下來賭,不要站在旁邊看。」站到旁邊看了一夜,肚子空空,人很疲倦,這算甚麼!作家就是要坐下大賭、要創新,要突破。學杜甫學得再逼真,也只是假杜甫。即使創新失敗,也給後來的人留下啟發。傳說愛迪生製造電燈泡,嘗試了千百次,電燈總是不亮。他告訴人:「我已經找到千百種使電燈不亮的方法」,態度十分積極。言外之意,所有不亮的方法窮盡之後,燈泡不就放光了嗎!
廖:據我所知,許多居住海外的作家,常因和國內環境的長期隔閡,而難以創作出引起國內讀者共鳴的文字,甚至因此很難得到出版社的青睞;而您同樣旅居國外多年,卻不受地域限制,仍舊出書不輟,每年維持固定的出版數字,表示仍舊擁有相當的讀者。可否請教您的秘訣?或是對海外作家有什麼樣的建議?
王:我離國以後,受各種衝擊,一度失去文學表現的能力,後來得佛教的幫助,重建自己,不但繼續寫作,還有蛻變。我是基督徒,並未改變信仰,說個比喻,我是拿著基督教的護照,到佛教辦了個觀光簽證。我曾說,作家一旦發現有甚麼方法可以使他寫得更好,就像商人發現賺錢的財路,軍人發現致勝的武器,一定不肯錯過。佛法對文學創作有幫助。我一生都在學 。我從讀中國古典起步,後來歷經新文學的寫實主義,現代主義,到後現代。我經歷左翼掛帥,黨部掛帥,學院掛帥,鄉土掛帥,到市場掛帥。每個時段我都學到東西。在思想方面,我從孔孟、耶穌基督、馬列、佛陀面前走過,都沒有空手而回。我能融匯貫通。我生生不息。所以我一直能寫。我熱愛文學,只有寫作能使我死心塌地。在我成長期間,我也有過別的機會,我徘徊歧路,最後仍然擁抱文學,這是命中註定。我不是天才橫溢的作家,也不是人脈縱橫的作家,現在七老八十了、更不是前景開闊的作家。我深深知道,沒有人以文學以外的因素注意我的文章。我必須好好的寫,讓人家還值得一看。我必須盡心盡性寫文章。所謂「盡心」,盡我自已的心,指寫作的態度。所謂「盡性」,引用《中庸》的說法:盡人之性和盡物之性。「盡人之性」指內容題材,「盡物之性」指媒介工具和形式結構,關鍵在一個「盡」字。我覺得寫文章很像開獨唱會,每一次登台,每一首歌,甚至每一個音符,都得卯足力氣,沒有誰可以馬馬虎虎應付一下。如此這般,對文學的心也只盡到一半,還有一半,靠各位主編「不遺在遠」。 盡其在我是否就一定得到讀者呢,那可難說。「三年得二句」而「知音如不賞」,那也只得由他。我常說,文章本身有它自已的命,它跟誰有緣,跟誰沒緣,緣深緣淺,緣聚緣散,有我們不知道的定數。現在市場掛帥,在成本的壓力下,出版文學作品的風險很大。這幾年我又出版了幾本書,得感謝「爾雅」有情。
廖:從民國三十三年(十九歲)正式發表第一篇作品在陝西安康日報起,至今接近五十年,可以說一直寫作不輟。您是如何維繫寫作熱情的?寫作在您生命中佔據怎樣的地位?可否談談您現在及未來的寫作計畫?您寫作一向遵照計畫嗎?
王:當我還是文藝青年的時候,曾經奉行計畫寫作、意志寫作,那時候,壓抑了許多內心的創作衝動,可是大計畫也都沒能實行。現在不同了,我又回到文藝青年的時代,寫作靠突然心血來潮,明明知道有許多文章應該寫,怎麼也寫不出來,因此得罪了幾個朋友。到了這個年紀,交新朋友很難,得罪舊朋友很容易,那也只好由他。我曾經想寫一長篇小說,題目叫<遺囑>。在我的想像中,台北有一個老翁,一個外省人,他的兒子死了,留下孫子。他深感自己年事已高,有一肚子話要說給孫子聽,可是孫子又還沒有長大,聽不懂,他決定寫下來,留給孫子以後再看。小說的內容分四大部份:第一,咱家原來在那裡;第二,咱家怎麼會到這裡來;第三,咱在這裡做了些甚麼事;第四,咱們以後還得做些甚麼。我那時已經相信藝術家應該沒有「立場」,我會寫得很客觀。
林海音女士聽到有這麼一回事,打過兩次電話給我,催我快寫。她那時還在辦「純文學」月刊。也有人警告我寫不得,認為這個故事可能引起誤會,好像影射蔣總統後繼無人。我有一個弱點,不能同時做兩件重要的事,我得找一段很長的時間,集中精神寫這個長篇。老天爺不給我機會,<遺囑>胎死腹中。到了符合條文規定的年齡,我立刻申請提前退休。我向國家社會借時間。我有個最後的心願,寫四冊回憶錄。第一本《昨天的雲》寫故鄉幼年,第二本《怒目少年》,寫我經歷過的抗戰時代,這兩本已經出版了。第三本寫內戰第四本寫台灣,寫到1978年我離開台灣為止,以後移民海外的日子就不寫了,我覺得我離開台灣就沒有生活了。你聽,這個計畫像不像<遺囑>還魂?我現在能寫得更客觀。
廖:第二冊國憶錄是1995年出版的,為何拖了六年未見下文?
王:實不相瞞,內戰的經驗太痛苦,痛苦產生幻滅、怨恨、咒詛,我不想傳播這些東西。生活經驗需要轉化,需要昇華,需要把愁容變成油畫,把呻吟變成音樂,這個境界到今天才可望可及。叼天之幸,風中之燭未熄,照明度未減,眾多目光猶與燭光相接,手指雖不能握管,幸有中文電腦可以救濟。四冊回憶錄,最後寫台灣的一本是“大軸“,我所聞、所見、所受、所施,對台灣的文學史(尤其是五十年代的文學史)有許多補充。當做文學作品的素材看待,我想指出「外省人」在因果中的生死流轉。我願意暗示人人都在造因,住在台灣的每一個人都不例外。我說過,作家應該沒有立場,也就是蘇東坡說的「空故納萬境」。我希望親愛的台灣同胞現在能包容我的感受,將來能認同我的感受。我也想嘗試藉著我收到的訊號,窺測人類歷史的密碼,供中國大陸上的有緣人分享。這本書將努力避免議論評斷,上述的著作宗旨透過“出位的散文“來達成。這本書要回到台灣來寫,我要到台灣找資料,找感覺,最重要的是感覺。我花三千美金買了一架小電腦,正在練 操作。寫完內戰,我提著它到台北來工作。這架電腦是我買過的最貴的東西,我沒買過車子。我不能先寫第四本再倒回來寫第三本,它在我心中猶如一條河,河流必須經過中游到下游。但願不增添變數。我有心臟病,懼高,坐飛機如赴湯蹈火,女兒嫁到夏威夷,我不能親自送她,小兩口遷就我,在紐約成禮。本年三月份第二度小中風,目前還在危險期。到時候,我也許得坐船橫渡太平洋,寫作必須照計畫完成,否則簡直死不瞑目。
廖;除了經常被定位為散文作家外,其實,您一向是小說、評論(甚至廣播劇)一起來,近年,甚至涉足詩的範疇,堪稱全方位的創作者。如此勇於嘗試的精神,是喜歡挑戰的個性使然呢?還是因緣於文學上所謂的「遊戲說」?如果是前者,那麼,您在生活中,是不是也常履踐「大膽嘗試」的信念?可否舉例說說看?
王:您知道,我本來的抱負是寫小說,寫長篇小說。1951年,王夢鷗、趙友培、李辰冬三位老師,得張道藩先生支持,辦“小說創作研究組“,我報名應考,蒙他們錄取。為了寫小說,我勤練散文,散文是小說的基礎。為了寫小說,我讀詩,詩開啟想像力,增加對文字的敏感。為了寫小說,我揣摩戲劇,取法戲劇的結構。我也讀文藝理論,那時的觀念是,作家必須有理論修養。很慚愧,小說寫不成,這裡那裡有人找我寫散文,寫劇本,寫評論,這好像是公民投票,大家決定我不能寫小說。我多年舉棋不定,最後棄子投降。我志在散文,但是怎麼也忘不了詩、劇、小說,學 總是有益,詩,小說,戲劇,滲入我的散文,大大的改進了我的作品。我是真正的職業作家,台灣三十年,海外二十年,我的工作不離寫作,稿費有時佔收入的百分之六十,有時佔收入的百分之九十,符合職業作家的定義。我這個也寫,那個也寫,被動的成分居多,不是出於「喜歡挑戰的個性」,而是出於守分隨緣;不是根據「遊戲說」,而是根據另一個說法:「職業,就是給你錢,要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」。有些作品,人家要我寫,正好我自己也很想寫,這是「天作之合」。四十五歲以後我爭取自主,《碎硫璃》近似「獨坐幽篁裡,彈琴復長嘯」。《左心房漩渦》如一場熱病。晚年寫詩,更是莫之至而至。隱地兄「不容分說」給出了個詩集,我好像七十多歲生了個孩子,很高興、也很窘。
廖:在海外,您是不是也常參與當地的文學活動?通常會是什麼樣的活動?讀書會?新書發表會?抑或演講?您對海外的文學團體有怎樣的觀察?
王:紐約華人的藝文活動,以畫展和音樂會居多,很蓬勃。華文作家常有新書出版,世界日報和佛教團體都為作家辦過很轟動的新書發表會。紐約市還沒有華文作家的讀書會,有作家組成的華文作家協會,還有紐約筆會,北大筆會,海外中國作家聯誼會。 談到文學刊物,立刻想起報紙的副刊。紐約有四家華文日報,以我自已的感受來說,世界日報的副刊最豐富,最親切,也最及時。我是讀副刊長大的,四家日報的副刊我都看,而且每天看,“一個也不能少“。只要多走幾步路,台北中央日報的副刊也看得到,我每星期去“閱覽“一次,風雨無阻。加州有一個美華文學月刊,很受兩岸研究海外華文文學的人注意,我也每期都看。紐約人都很忙,辦演講會不容易。有時他們不得已而求其次,找我主講,我總是讓他們知道我不是演說的人才。當然也有不能推辭的時候,我只得事先寫好講稿,再三斟酌修改,非常勞神。憑我寫廣播稿的訓練,我對起承轉合、抑揚頓挫都有安排,聲調也有講究。我必定在講稿裡放一點點好學深思而得的意見,也必須有小故事小幽默,也使用我從戲劇學來的欲擒故縱、似虛還實的小狡獪。我能使聽講的人滿意,但是不能讓很多人都來聽講,也就是說,他若來了,不虛此行,可是他未必肯來。我只能到這個段數。我的個性內向,很少參加群體,現在體力不濟,一動不如一靜。只有一件事:如果有人找我討論寫作,我知無不言,只要給我時間,我言無不盡。當年三位老師熱心教誨,我無以為報,只有照《新約》的一句話去做:「白白得來的、也要白白捨去」。不過,現在真正用心想把文章寫好的人減少了,好像認為「僧推月下門」、「僧敲月下門」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。
廖:我們知道您曾經任職中國廣播公司,負責寫廣播稿,當年是如何找到這份工作的?
王:當年我原本是去中廣公司資料室應徵資料員,做剪報、貼資料的工作。一天,公司編撰組裡一位撰稿的人臨時不來了。主管聽說資料室來了一位年輕人,好像還可以,就叫我臨時補了一篇!結果寫得比那位老編還好,於是就把我調出來專門寫稿。過了若干年後,廣播節目起了個革命,開始由主持人自由發揮,再不需要專人供稿。我於是轉而管行政。但是,管行政我不行。管了一下,焦頭爛額。所以在中廣就是這樣,幸好我進去得早,五十歲就積滿年資退休了。
廖:您文章寫那麼好,您覺得這跟當年寫廣播稿的訓練有關係嗎?
王:我寫作能深入淺出,靠廣播跟電視的訓練。廣播跟電視能把很複雜的事情弄得很簡單,很抽象的事情弄得很具體,很多人不會,我學會了。這對我後來寫文章很有幫助。另外,電視還給我一個啟示,就是必須重視讀者的興趣。剛進廣播的時候,廣播還帶著訓政時期的色彩,播音員往麥克風前一站,就是天降大任,聽眾得聽我的。但是,到了電視時代,市場掛帥,這套就行不通了。必須「順應眾生」,這個順應當然是技術上的,有時候也是內容上的。我後來之所以還能不停地寫下去,多半跟這個觀念的延長實踐有關。有很多作家後來寫不下去了,我猜測大概也就是因為不能順應吧!
廖:現在有好多的文學獎來鼓勵作家,好多的媒體可以讓他們發表,出版社也多。不過,機會看起來似乎很多,可是好像也就因此變得很少。我的意思是說,所出版的書,如果沒有馬上被注意到,很快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在書海當中。
王:的確是這樣的,這種狀況已經持續許多年了。大眾傳播使得文學「速朽」,因為在理論上,大眾傳播是一次讓所有的人都接受到。以前杜甫寫首詩要傳遍全國,可能要花上好幾年時間,一個個抄。現在是只要一天、一小時。另外,從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,管領風騷五百年。現在是江山如果有才人出,各領風騷五十天,因為立刻就被學去,立刻就在廣播、電視、報紙無限次地重複,立刻就變成陳腔爛調,死得好快。
廖:所以要經常創造一種風潮,像您的《人生三書》出版後,一大堆類似的筆記型格言的作品就都一窩蜂出來了。
王:很多東西都經不起這樣重複的。比方說:第一個拿花來比喻女人的是天才,第二個就是蠢才。這話也許太嚴格了,我們說,第一個拿花來比喻女人的是天才,那第一萬個拿花來比喻女人的呢?他是不是蠢才?它連帶就害了拿花來比喻女人的這句話,這句話就沒人要了。從前,你若是要找到一萬個人重複你,也許需要五百年,現在恐怕只需五十天。
廖:目前,您對台灣文壇少壯代作家比較看好哪些位?
王:我必須老實說,我讀書不多。原則上,我現在不大看書。有人送書給我,我用電腦回封信給他,告訴他,蠶在作繭的時候是不吃桑葉的,你這本書、這個桑葉雖然很漂亮,我恐怕是吃不下去了,我現在專心寫回憶錄。所以,我看得很少。
廖:您真是妙語如珠!薑究竟還是老的辣。
王:要謝謝你給我的這許多肯定,作家互相勉勵還是非常需要的,我從法師那裡學了兩句話,「若要佛法興,須要僧讚僧。」我們的作家不相互誇獎。我說過,中國文壇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文人相輕,有黨派門戶;五十六十年代文人相害, 偵查告密成風;七十八十年代文人相忘,各自忙著賺錢;九十年代兩千年代文人相抄襲,贏家通吃。
廖:我們知道您受佛經的影響甚深,也常用佛教來解釋聖經。前面您說這是「拿著基督教的護照到佛教辦簽證」,這是什麼意思?
王:我從小就信基督教。有人問我說:為什麼您是基督徒,卻去聽佛法?我是為了文學,為了詮釋人生,我在《心靈和宗教信仰》中說了很多。詮釋人生始能表現人生。在這方面,我希望以佛法補基督教義之不足。我說過宗教是一種突然射進來的亮光,是源源不絕的熱情,是一種變化更新的能力,也是詮釋人生的新角度。
廖:可是,您還是堅持做一個基督徒?
王:我不會改教。我發現了兩者相同的地方。我喜歡看兩者相同的地方,說起來這個影響也很久遠,我在廣播公司製作節目的時候,進行一個訪問,問一個來自非洲的太太一個問題是:各民族的婦女有什麼不同?你猜她怎麼回答?她說:「我沒看到各民族的婦女有什麼分別,我看到各民族的婦女都會愛自己的丈夫和小孩,都希望世界和平。」老實說,當時其實有些失望,我希望她能講些奇風異俗的事。後來豁然開朗,相較之下,我原先的動機就卑下了。
廖:可不可以為我們談談您的閱讀經驗?
王:我讀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,受益無窮。可是很慚愧,其他所謂世界名著,我並沒有從翻譯作品中得到太多的好處。有些作品受盡大家稱讚,我年輕的時候讀不進去,現在老了,拿來重讀,還是讀不進去。以前讀不下去,我相信是翻譯不好。後來,我也看到台灣許多人檢討當年的翻譯,說他們的文字不行。如果他們的說法屬實,那我這受害可大了!不知去哪裡索賠。不過,如果說是翻譯流失,應該是局部枝節,大架構應該還在,就像室內裝潢不可複製,一幢大樓的骨架總該顯示出來。可是,大處著眼,我找來找去,他們當年稱讚仍然不能落實。譬如高爾基就使我很失望。《戰爭與和平》我也讀不完,普魯斯特的《追憶似水華年》,被捧得高得不得了,我也不知有甚麼好。不過他們有氣魄,如大漠,如草原,雖然沒看到多少東西,到底開我的眼界。三十年代的作品,我在一九四九年以前讀過一些,這幾年又重讀了一些。青少年時期很欽佩沈從文,幼小時候最喜歡冰心,得過他們的益處。曹禺當然了不起,可是我喜歡丁西林、李健吾。魯迅是大師,只能欣賞,學不得。那時白話文還不成熟,文字問題很多。我初到台灣,甚至不會講話,講話文謅謅,別扭扭,是三0年代的語法。後來我寫廣播稿,從頭學說話。我寫文章受文言文、詩詞的幫助,也受它的連累。我簡鍊、但是放不開。後來我也有突破,像《隨緣破密》,像《左心房漩渦》,可說力矯此弊,一個主題不斷擴充反復變奏延伸,一本書只是一篇文章,可稱為早期的大散文
廖:說到讀古文,我倒想起,國內有些人正大力推動幼兒讀「經」運動,您的看法如何?
王:我讀三字經讀幼學瓊林的時候,坐在椅子上兩 懸空,站在八仙桌前面,仰起臉看不見書本上的字。接著讀論語,那時候的觀念是,論語一小段一小段分立,可作少年 童的教材。十六歲以前讀完中庸、大學、孟子、左傳、詩經和一大部份禮記,並且以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的方式讀易經和書經,算是有幼 讀經的經驗。幼兒讀經的功效,我很懷疑。他們說,孩子現在不懂,將來自然會懂。我去聽法師講經,法師也說唸久了,自然就懂了。不過,以我自己的經驗,我能明白九歲時讀過的子曰詩云,靠十九歲又讀過,廿九歲再讀過,我有那個環境,嚴格的說,我並非九歲讀經,而是廿九歲。今天的小孩子還有那個環境嗎?其次,經裡的思想在別的文學形式裡都有,思想的精髓不一定要靠原典,它可以脫離文字,輪迴脫胎到處顯現。幼 當然可以讀經,只是版本不同。我不很明白推廣幼兒讀經的意義,他們也來過這裡表演,小孩都很可愛,看他們之乎者也,讓我產生一種錯覺,彷彿回到唐宋盛世,中華文化永遠不會滅亡!覺得很滿足。至於成效如何,我不懂教育。<原載2001/09/20、21、22中央日報副刊>